一

前段时间，读到武亦姝的军训随笔。

一般来说，我读文字仍然更倾向于纸质文字，总觉得文字一旦散发出油墨香，更能打动我心。网上火起来的文字，有时我会刻意避开，也许是担忧自己在小小的手机屏幕的光亮下，失去那份阅读的沉静感吧。

但我终于还是打开了某篇赫然挂着她名字标题的文章，细细地阅读起来。

只看了第一句，我便有了要读下去的欲望。

二

今天和一位编辑聊天，她谈到，一般来说，作者来稿打开之后，前三行通常就能决定是不是她需要的风格。

是的，对于常常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，这种能力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与惯性。

通常来说，我们无论是作者也好还是编辑也好，在阅读他人的文字之时，只需要阅读很少的几行，而且几乎是不用细读，只需要用目光一扫，便知道这篇文字究竟符合不符合自己的阅读欲望。

当然人常说文无第一。文字的优劣有时因个人的阅读兴趣而不同，固此我们的确不能简单地说某人的文章天下第一，某人的文字一无可取。我们对于文学，都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。可是单就武亦姝的这篇小小的军训随笔来说，我个人认为是值得学生们好好阅读与借鉴的。对于长久以来，大多数孩子听到写作文就犯头疼病，并总是以假大空和作文机构所培育出来的作文模式来说，她的作文，令人如走在雨后清新的石板路上，到处都是细小的绿。令人从燥热的太阳下和激烈的口号的场景中走出来，还是几十年前的旧巷子，那个可爱的邻家女孩。她忽然冲你微微一笑，所有的喧嚣都退却，只有鸽子在屋檐下咕咕低语。

就读一读这篇文字吧：

 

三

还没见过凌晨三点的上海呢，先见了凌晨三点的北京。军训夜间拉练休息时，我心里这么想着。

北京的河道和路一样直铺开很远，四平八稳。头顶的星星比上海多，和水一样安静。都说夏夜适合聊天，坐在背包上，我觉得北京也在悄声和我说话。

适应北京并不容易，偶尔还是会想念麻酱馄饨和豆芽菜浇头的冷面，想上海有点湿润的天和回家时间。即便如此，我仍会明显地意识到，我将要在北京打开的，是很广阔的未来。

军训作为这途中的第一课，会在未来的我的脑海里占据多大的分量现在无从知晓，但我在努力体验它、适应它，以免留下遗憾。我告诉自己不要觉得苦觉得累，一定要坚持，学会去享受。但后来我发现，当烈日当头，腿脚酸疼而不得片刻休息的时候，“享受”二字早就不知被遗忘到了哪个角落，倒是偶尔拂面的清风让人心怀感激。

用不协调的肢体与军体拳“斗争”的时候更未想起“享受”二字，但在这天夜晚的东操场，听到少年的吉他与歌，胸中忽地涌起“世界真美好”的感慨。那时我开始明白，辛苦与享受相伴而生，前者锻炼我感知后者的敏锐，一同激发起某种平日里未有的奇异可爱的情感。它们就这样发生，我盘着腿坐在操场上，看星星，等它来。

写到这儿我忽然很兴奋，在最好的年纪和清华园有这样的一场相遇，在军训纪律的规定下，接连见证了它夏日的多个清晨和夜晚，也算是初次见面最相宜的方式。

拉练走完18公里，我又兴奋地跑到宿舍楼下去看日出。未见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样子，我就坐在椅子上看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。当时与现在都不知该说什么，只觉得真好。

这会儿教官结的小草环叶子几乎已经干了，但我还舍不得扔。我又发现这广大的未来正慢慢溶解在身边的日常中，齐步正步的号令里，慢慢舒展开大学生活的五味，从一只小草环带来的惊喜开始。

四

我是深喜欢这种文字中细小的感觉的。

宏大固然是任何一个时代所必须的，但就像一座高山与一朵小花相比，都同样具有值得存在的价值。我们喜欢大海，但也常常赞美浪花。我们热爱森林，也常常为一棵小树感动。我们眺望远方，但近处也常常令人深深眷恋。

那些能够描摹出细小的美好的发自心灵的文字，常常深深打动着我。

读她的文字，我眼前又浮现了顾城的那首小诗：

我多么希望，有一个门口

早晨，阳光照在草上

我们站着

扶着自己的门窗

门很低，但太阳是明亮的

草在结它的种子

风在摇它的叶子

我们站着，不说话

就十分美好

有门，不用开开

是我们的，就十分美好

早晨，黑夜还要流浪

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

我们不走了

这样的细节，难道不更令人心动神摇吗？我们有时陶醉于声音带来的热闹，但是我们总有一个人的时候，需要倾听与抚摸自己的内心。

 

四

那么，究竟什么样的文字才是好的文字呢？

有一类文字是这样的，从前人的他人的书里，这里摘一段那里挑一句，切切凿凿就改装成了一篇仿佛新的文章。通篇都是古人说、名人说，但就是没有自己说。

所以这样的文字里，到处都是引用号，书名号。

每每读此类文，我常常懂得了古人所说的“味同嚼蜡”是何样的一种感觉。

有一类文字，也见得到他人的影子，但更多的是自己的日子和样子。这样的文字往往或带着嘲弄，或带着戏谑，或带着辛辣，或带着幽默，或带着苍凉，因为那里处处是他自己的影子。

读了很多书，就真的会写文章了吗？

有的人，不过是把书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，这里用就这里摆，那里用就那里塞。

可是真正的文章不应该是这样子啊，难道我们不应该成为自己吗？前人的文章再好，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创造自己的思想了吗？唯古人曰，唯名人谈，呵，不过是把别人的馍嚼个百八十遍而已。

所以，我喜欢汪曾祺的文字，淡而有味，来源于生活，又活泼于生活。

而另一位同是民国时期的作家，我实在是读不下去。之前读了一本他的书，一大半的文字都是引用古人的典籍，大有“我读书很多”的姿态。但我不以为然，很是厌弃。

 

五

扯了这么远，因为是一篇关于教育的文字，还是要谈到学生作文这里。

孩子们写作文为什么总是觉得困难？并不是没有所思所想，也不是不想表达，在与孩子的交谈过程中，你会发现孩子们都颇有思想见地，见识也并不浅，但为什么一要写作文，就觉得无话可说呢？

那就是因为缺少勇气，缺少说真话的勇气。而在武亦姝的文字里，我们可以看到文中“我”这个真实的存在。而现在的作文，往往不愿意让孩子那个真实的“我”存在。当然，这里面的原因很多，这里就不展开说了。

其次，写作文缺少的另一种勇气，就是敢于展示自己的勇气。孩子们早就习惯了在作文中隐藏真实的自我，不会轻易向能够看到自我的老师们展示真实的内心世界。这也不是孩子的错。因为我们都知道，展现真实的自己是一件“危险”的事情。

这就是写作文与写作的巨大区别了。写作文要“真善美”，于是一不小心就变成了“假大空。”而写作则自由度稍大一些，那些生活中虚假的人，写作也不会太真诚，而真实的人，则会忠诚地面对自我。所以写作也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，因为写作既有门槛，也没什么门槛。

 

六

固此，我此文并不能解决孩子们写作上的诸多困扰，不过是表达一种写作的态度。如果能够给予读到此文的读者一点点启示，并帮助到小读者一点点，就算是很好的了。说到底孩子们的作文，如果热爱，就去忠实地面对自己，磨炼自己，表达自己。文字需要多多阅读，在粗糙的生活泡沫里，让自己静下来，耐心地打磨属于自己的日子。

时常在街边看到这样的店面，为了表明自己的实心实意，会打上“工匠”二字，以表明慢功出细活。这是时代里越走越远的一种“琢”与“磨”的消失的节奏，可是人们终于还是注意到了它对于这个加速的时代里存在的意义。总会有那么一些人，静静地坐在光阴里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镂刻着那些精致的花纹。

前段时间，我在云冈石窟的山坡间，再度仰视一个时代的风化，再度寻觅一个伟大时代的无声倾诉。现在，我们还有心情慢慢地雕凿时光吗？

 

在风里，我仿佛又听到木心的那首《从前慢》：

记得早先少年时

大家诚诚恳恳

说一句 是一句

清早上火车站

长街黑暗无行人

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
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
车，马，邮件都慢
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
从前的锁也好看

钥匙精美有样子

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

七

可是，那样的时代是回不去了。但是，就算回不去我们所眷恋着的旧时光，我们或者也可以教孩子，在众声喧哗里，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，在一日的公式符号后，给文学留一点儿闲暇。文学可能不如理科的东西那么实用，可是我们应当记住，很多时候，文学能够救赎心灵，文学能够让时光永恒，文学是忙碌的世界给我们最柔软的那个角落。

也许，时代催促着每一个人奔忙啊、争夺啊、占有啊，可是我想说，适时地停下来，与一篇美好的文字来一场心灵的对话，适时地慢下来，与日渐远去与陌生的文字静度一段美好时光。

我喜欢这个女孩的文字，就像我喜欢这世间所有安静的灵魂。

是的，还有很多很多，这样安安静静的灵魂，它们从远远的时代乡间小路上慢慢地走着，走着……走成了一束光。